經常有人聽說我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，欣羨地表示自己也好想生雙胞胎，我總是不知該如何以對?要說嗎?懷雙胞胎的驚嚇指數和痛苦程度都挑戰身心的界限。但是每個人的身體條件都不一樣，極限也不同，需要多事地示警，澆人冷水嗎?
女兒的老師是年輕女孩，有時在校園或住家附近的巷弄遇見，看著我母雞帶三隻小雞的模樣，常讚嘆著是幸福的畫面。我知道她很嚮往養兒育女的婚姻生活，不久後得知她結婚，但沒想到新婚燕爾，卻發現罹癌，所幸治療後病情得到控制，經過兩年，聽說她懷了一對雙胞胎，我寫了一封信去道賀，不免也叮嚀要多休息，多坐、多躺，少站、少走動。
會這麼提醒其來有自，懷女兒時除了初期的出血臥床，後期因子宮收縮過度，為免早產而嚴格臥床兩個半月，懷著小兒時，或因體質，或因高齡，也安胎個把月；臥床安胎並不如想像中的安適， 吃喝拉撒皆限制在一張床上，完全失去人身自由，更別說有多麻煩家人的照顧，期間只要無法得到控制就會早產，想來就膽戰心驚。
在臉書上看見一位女性作家的短文，提到國中階段的女兒和爸爸的感情依然很好，時時挽著爸爸的手，上傳的一張照片，讓人看了動容；她又反思自己個性倔強，與父親的關係疏離，不曾有這樣挽手相依的經驗，因為當時年少，豈能料到家人之間也是緣分有限，相聚有時。
在小學一年級的尾聲，小兒的門牙終於鬆動。這日睡前，外子將小兒的門牙拔下，未料他的反應非常激烈，在床上揉來滾去，大聲嚎哭，久久無法停止，無論我怎麼安慰，只是一勁兒地哭，似乎是又氣又惱，痛心疾首的模樣；等到哭累了，稍稍停歇，才抽抽搭搭地問:「會…很醜…嗎?」原來是在意門面呀!
為了防止他再度崩潰，我不得不小心翼翼，以誇飾的口吻說：「不會!超級可愛!你有沒有發現?小嬰兒沒有半顆牙齒卻很可愛，不是嗎?」他這才收斂起淚水，下床去照鏡子，回來後似乎不認同，又小哭一陣，過一會兒再問：「你有沒有發現，我的聲音變難聽?」「喔!是因為缺少門牙，講話時氣從縫裡漏出，會有點不標準，慢慢就習慣了。」
他還擔心會被人恥笑，我安慰他這是小一生的標誌，同學也都在換牙，應該是還好。那一夜，為了換牙反覆討論好久，記得將寐前的結論是:你不知道痛苦是成長的開始，這只是一點點的失去，會慢慢適應的，而且又大又好的新門牙正迫不急待要長出來呢!
過了幾日家族聚會，我事先交代親友別譏笑他缺牙的事，平常愛逗弄小孩的姨丈果然一反平常，大大地讚美他：「我覺得你少了兩顆門牙，變得更帥!」沒想到小兒竟然反唇相譏，說是姨丈怎不把牙齒拔光，會變得更帥?
幾位小學同學相聚一堂，吱吱喳喳話從前，提起一位女同學總是笑臉迎人，深獲師長讚賞，同儕歡迎，至今對她的蘋果臉仍然印象深刻。相形之下，我算是天生臭臉，冷淡沉靜，與人之間有著一段距離。一年的母姊會，忙碌的母親難得出現在學校，導師逮到機會抱怨起來：「這個孩子乖乖的，很安靜啦，可是，也不知道怎麼了，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，妳看看，就像現在這樣，嘴巴翹得老高，都可以吊幾斤豬肉了，好像欠她很多一樣…。」回家之後，自然是遭到母親數落一番，於是，我的臉臭得更徹底了。
對照眼前的處境，因果昭然，我必須臣服於命運的安排。暑假和孩子們在家，可真是看盡大小臉色。酷暑的廚房如烤箱般，置身其間舞鏟弄鍋，一陣水來火去，好不容易把飯菜端上桌，睡到中午的小兒，明明「一頓久久，兩頓相拄」，應該腸胃空虛才是，卻端著一碗飯，對著我愁眉苦臉，煎熬至此，我也火氣頗大，不來勸飯勸菜這一套，馬上拉下臉來，撂下一句：「要吃不吃隨你!」以大臭臉對治小臭臉。
暑假在家太無聊，也是端來一張臭臉；玩電腦遊戲，限制時間請下線，也是哀嚎加臭臉；請女兒少看小說漫畫，多多運動，還是一張堅持拒絕的臭臉；請女兒分擔家事，早已言明在先，還需三催四請，雖是起身動作，還得配合上一張不情願的臉……。
如今，組成一個臭臉家庭，想來也是渾然天成的結果，大臭臉為小臭臉所惱，全是因緣所使，絲毫怨不得人。
前些日子，難得和鄰居們一起帶著孩子去溪邊玩水，在緣著溪流蜿蜒的步道上，我們發現一朵色澤鮮艷的紅色蕈菇，大夥兒一面圍觀驚嘆：「這個有毒吧!」一面拿起相機拍照，我也驚喊：「是小香菇耶!」可惜一路領先的小兒已不見人影，沒能看到，我拿起我的相機拍下小香菇的身影，沒想到按了兩下快門後，相機竟無法拍攝!即使反覆檢查，也無法恢復正常，這個巧合讓我心底泛起一個奇想小漣漪。
在小兒稍小時，睡前常有說不完的話題，到了深夜還無法入眠，我編個故事起了恫嚇的作用；說是在森林的深處，有許多小香菇，他們有個集體的願望，很想成為有雙腿的小男孩，可以自由地四處奔跑，盡情玩耍，於是，森林裡的精靈答應小香菇們，如果有深夜不睡覺的小男孩還大聲講個不停，就會被精靈發現，然後通知小香菇來按門鈴，開門的一剎那，小香菇和小男孩的靈魂就會瞬間交換，小男孩變成小香菇，在森林裡陰暗的樹下罰站，而小香菇成為行動自由的小男孩。三、四歲的孩子對此故事相當投入，總是嚇得和我一起躲進被窩，低聲細語，然後沉沉睡去。
應該也是老天爺可憐我這個睡眠不足的媽媽，在講完這個故事的第二天，我竟然在陽台的花盆裡，發現三朵小香菇，我趕緊呼兒前來：「你看!昨晚小香菇來過了，但是你乖乖睡著了，他們就沒能按下門鈴…。」自此他更是深信不疑，還以此為主題，和姐姐共同製作一本名為《小香菇變男孩》的小繪本，這個善意的小騙局是有堅實的家庭共犯結構，讓它形成氛圍，更具催眠效果。
稍長，他對同伴們分享這個驚悚的奇談，被年紀大些的同伴戳破這個神話；當時我不明狀況，看他喋喋不休，沒有睡意，繼續使用老招數：「再不睡覺的話，小香菇要來了!」結果，他以一種老氣的口吻對我嗆聲:「根本沒有這些妖怪，妳不要把我當做三歲小孩!」彼時，他剛剛滿六歲，距離三歲是有點遠了，但他害怕地躲進被窩，小聲細氣說著話的模樣，彷彿還是昨日的事，為娘的我感到那個虛構的童話世界即將崩壞。
凡是精打細算的主婦們，必定在百貨公司的週年慶之前做足功課，先是擬定購物清單，研究優惠組合，再選擇刷卡兌換禮最為划算的信用卡，還有全館滿額贈的金額累計要算到剛剛好在門檻上，然後研究好購物動線，務必讓這一年一度的購物大拜拜過程流暢，完美演繹。
這兩年我終於慢慢掌握竅門，擺脫以往的消極購物法。往年，通常等到接近尾聲人潮較少的平常日，才拿著行銷手冊臨櫃詢問，關於某些保養品的特惠組合，總會遭到櫃姐以歷經數個戰役後的疲憊態度，再按捺著無法置信的眼神，好像看到一個超級狀況外的人，然後愛理不理地答以：「早就沒有了!」我只好胡亂選擇僅剩的組合，總是聊勝於無，反正是志在參加，不在意是否佔了便宜的上風。
現在，我選擇早早去預購，這樣既不用人擠人，也有很多優惠組合可供選擇，還能得到親切的服務；等到購物嘉年華開始後，再悠哉地去補刷卡以及提貨，整個過程優雅俐落，庶幾能躋身聰慧精明的婦女之列，我開始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，腳步也輕快了起來。
只是等到上樓去兌換滿額抵用券時，卻遭遇迂迴冗長，有如九彎十八拐般的人龍，這個陣仗讓我傻眼，因為在我的時間精算下，還有一團發酵的麵糰在家裡等著我進烤箱呢!但是刷卡滿額禮又必須當日兌換，只好投身人龍中，但內心卻也曲曲折折，要繼續等嗎?還是放棄?不行!週年慶的優惠精神之精髓，就在「滿六千送六百」的滿額贈送，還是要繼續等下去!好不容易過了三、四十分鐘，終於換好，趕緊到刷卡銀行的隊伍去換禮券，可是隊伍好緩慢，一方面心裡焦急著，跟著麵糰不斷在發酵中；輪到我時趕緊把發票、刷卡明細單還有信用卡一併遞上，辦事員低頭算了好一會兒，才抬起頭來悠悠地說：「小姐，這張不是我們的卡!」頓時，麵糰在我腦中爆炸開來，一團糊了!我這才意識到排錯隊伍啦!趕緊低著頭，夾著尾巴朝隊伍後的人潮隱身而去，這樣能躲過背後許多竊竊的笑意嗎?
成為一個主婦後，與這一家咖啡館的距離有多遙遠?
大學時期賃屋在台北城南晉江街一帶，和師大夜市相距不遠，夜市商圈的自助餐店是學子們覓食的重點，穿梭之間，我發現一家名為「布拉格」的小咖啡廳，隱身在窄巷裡。主人是一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，店裡座位很少，一架平台鋼琴佔據大半的空間，空間為古典音樂盈滿；一隻被陶養在樂音裡的「柯卡」原本是沉醉慵懶的姿態，聽到巷子裡有摩托車經過，馬上一躍而起，對著門外吠叫，抗議噪音破壞牠的古典清淨。我看著牠這樣覺得有趣，對著安靜的結界被危及，心裡也有無聲的狂吠，只是壓抑無言而已，我了解牠所捍衛的安靜，如同內在不可侵犯的領地，這裡實在只適合獨語，不宜高談。
搬離晉江街後，我沒再回去過，但聽說這家咖啡廳在那附近的巷弄間幾度遷移，多年後，到師大夜市重遊舊地，和先生帶著兩個女兒，找到了「布拉格」，它換到一間有庭院的店面，可惜一問之下，還是只提供咖啡與蛋糕，當時孩子年幼，與咖啡不相容，何況是安靜。看著門外牆面綠葉猗猗，庭園可人，是一家更有味道的咖啡館了，但是我無法走進去，徒然留在門外的喧囂裡。
正當我們在台南展開舌尖之旅，尋味小吃之際，也是女兒小慕在美國遊學期間，她傳來訊息感嘆：「還是台灣的食物好吃!」看來台灣的胃遇到了美國食物，注定思念起故鄉的飲食，而北部的胃來到府城，更恨不得有海納的肚量。
循著老饕的推薦，我們找來保安路上的「林家魚皮」，想要點一份香煎虱目魚腸，沒想到早已賣罄，魚腸需要當日新鮮限定，所以假日的下午來到，是外地人的無知。晚上在赤崁樓附近逛逛，發現有一店家賣虱目魚腸湯，趕緊坐下來，點了兩碗分食；湯的滋味果然鮮美，可是魚腸本身太忠於原形，若端詳得仔細，就會失去入口的勇氣；看起來魚腸也不只是魚腸，還包含魚肝…等等不知名的「魚腹內」，真是形色不怎麼美的「魚內在」，但因為主婦的惜物，還有旅人嘗鮮的勇敢，這靠近魚塭的在地鮮味，還是標記了我最新的味蕾冒險。下回來，還得試試煎得香酥的虱目魚腸。
魚腸湯的鮮味讓我想起下水湯，也就是雞的內臟--雞心、雞肝、雞胗，還有捲捲的雞腸，和薑絲一起煮的下水湯，早年媽媽常煮的湯，但近年來也幾乎很少出現，或許是因為健康因素，對內臟的攝取少了；但是在台灣的庶民小吃中，還是可以看出台灣胃腸對動物內臟的牽繫，除了獨特的美味外，還有物盡其用的惜物精神；為了以動物的「內在美」做出千變萬化的食物，可是花費不少功夫，像是四神湯裡的腸套腸，兩層小腸吃起來口感升級不少，還有大腸包小腸，一口咬下，滋味層疊絕妙，真是富含多重內在的深沉美味啊!
關於小吃的做工之繁複，我有深刻體驗，父親有一段時間賣的就是很費工的糯米腸，從翻洗豬腸開始作業，幾乎周末下午，都要幫忙翻洗一盆大腸、小腸，在流動的水裡，一一撕去油脂，再用筷子翻面，洗去黃黃的「內容物」，繼而以粗鹽不斷搓洗，直到腸子摸起來沒有滑膩物為止，這幾乎要費去一個下午的時間，等蒸好油飯，還要一一塞灌進豬腸裡，然後下鍋蒸熟，著實耗費功夫。現在已少有真的豬腸所製的糯米腸，如果發現了，一定要趕快坐下來點上一盤，這是幾乎要失去的腹腸極味。
待我從廚房的油煙中抬起頭來，年節也在一桌更迭變換的菜色間走過，幸好今年的年假不長，廚娘的密集勞動提早結束，讓我鬆了口氣，空檔間追索起兒少時的年節氣味，想起來，年味就是一連串製作食物的勞力壓縮，為了一場場以除夕團圓飯為開端，在餐桌上的飲食秀。
童年的年節回味，從製作年糕開始；娘家從事年糕販售的小生意，廚房即工廠，過年前十幾天，廚房已是一座溼氣瀰漫，冒煙的大蒸籠。電動磨米機軋軋地磨著泡軟的米，有人洗蘿蔔、刷蘿蔔絲，母親在大鍋上悶熟蘿蔔絲，再將米漿和進去煮至濃厚，最後倒入鋪好甜粿紙的蒸籠裡，抬上大竈定位，快速爐轟轟作響，數層蒸籠水煙四竄，年味指數隨之不斷上升。
在年糕工廠裡，母親指揮若定
，其實只有童工兩名，加上需要時吆喝一聲，會過來幫忙的鄰居阿姨；這就意味著，寒假一開始即變身為童工，要清晨即起供母親大人差遣，依著步驟，迅捷地把整桶的發糕粿漿充分攪拌，伶俐地把填好紅紙的碗排進蒸籠裡，依序倒入粿漿，算準時間，等鍋上水燒得滾嗆，就要上竈蒸開朵朵發粿，抬下蒸籠後，要麻利地快速脫模，看著展開四瓣或五瓣的發粿，完美得令人讚賞，再以竹筷蓋上紅朱花印，像是春花綻放，喜氣油然而生，年，就是這個味兒了；當然還有嘴裡甜甜的犒賞，就是不完美的作品，滴到水或是發得不夠勻稱的發糕，熱燙香軟，是直送的美味!
回想起來，我真不喜歡既睡不飽又忙碌的年前勞動，但這竟是最有滋有味的段落，在家人談笑間，在水氣煙霧間，完成「蒸發大業」，聽著父親說，在市場上被迅速搶購一空，又誇口說:「再多也賣得出去，做不出來那麼多貨而已。」覺得雖然辛苦，但很有成就感，這年味也就是共同的幸福味!
除夕這日，刷洗好廚房，再裡裡外外大掃除後，終於可以乾爽過年，在舊年與新年的銜接時，停泊在基隆港區的船隻同時鳴笛，這時的年味已堆積到最高點，隨著享受與放鬆來臨，年味竟已漸次淡下‧‧‧。
*因為年老子幼，所以立志活到老，陪到老!
小兒就讀幼兒園中班的時候，一日拿回三個金元寶形狀的巧克力，說是同學分享的，加註一句：「因為他的爸爸生日，」我心想，同學家長真有心，生日也還不忘和孩子的同學分享，接著又說：「他的爸爸八十歲!」我一面洗著碗盤，一面悠悠地回著：「哎呀，你聽錯了啦！可能是三十八歲，還是四十八歲？」
相隔幾日，前去幼兒園接小兒，遇到老師隨口問問：「同學的爸爸真有心，還分送孩子們巧克力，可是，孩子聽錯了，說他的爸爸八十歲!」結果，老師卻點著頭說：「沒錯，是八十歲!」原來，曾經遇過接送那位孩子的長者是爸爸，並不是阿公!
是臨時起意，遇大雨躲進誠品松菸店，搭電梯要排隊，麵包店、餐廳都有人龍，得拿出耐心預約等吃飯，這兒簡直是個複合式的文創大觀園，隨著有如夜市稠密度的人群往前推移，這個木製家具好特別，那個餐具很時尚，一桌的溫馨小物也很吸引人，好想細細欣賞，可是先生疾疾走在前頭，孩子呢?「小心!別碰壞杯子!」「這不能試坐!」隨時要盯著緊，只好走馬看花，捕捉一點映像。
好不容易走上書店，空間一眼望不盡，相當大器，先生和女兒已各自散去找書，小兒跟在身邊，問著這個玩具、那個糖果可以買嗎?誘惑很多，也很好奇，隨意跟著走走看看，一方面人潮相當多，有三代同堂扶老攜幼前來，這真是誠品才有的特殊景象。
一家人出動，要專心看書選書，確實有困難，何況側邊列出的一間間小店，賣茶葉或是食品，十分吸睛，實在也逛累了，銷售 乳酪絲的店員殷勤招呼試吃，就順勢坐下來歇腳，試吃了十多種口味，才發現食品品牌是「**千尋」不禁聯想起神隱少女的情節，少女名為千尋，和父母一起出遊，父母卻坐下來一直吃食，結果變成豬；如果媽媽變成豬，小孩們會來拯救我嗎?唉!以逛書店來說，這裡的異想歧途太多了!結帳時買了四罐產品，像觀光客一樣買到伴手禮，匆匆離去。
*這裡有質樸的木作家具，家居飾品。
秋盛，何以安寧心志，排憂解悶，乘坐著秋風，沐浴著秋陽去市郊踏行吧!那麼，該往何處去呢?當東北角無雨的假日，我的答案都是：「一起去金瓜石吧!」，想要一步一步去登上黃金神社，拭著汗水望向基隆山，再遠眺一方又黃又綠的陰陽海景，如果有幸遇上滿山芒花，隨著那些招搖的手，向夏日道個再見，這才感到心甘情願，回家乖乖迎接冬天到來。
許多年來，我堅守著這個秋的儀式；以往，我和朋友背著背包，在基隆苦苦地等著久久才一個班次的直達車，好不容易輾轉上了山，我們閒散地隨意穿街走巷，每每在發現新的視野和風景時，感到興奮雀躍不已，走累了，坐在從本山五坑延續而來的軌道上，吃著帶來的零嘴，談著青春的苦悶與疑惑，說著講著，雲霧從海上飄來，撲上了面，迷霧更甚。如今，青春的迷惘早已過去，我和先生一起來，帶著兩個女兒，再攜著小兒，一家五口來面見這片山海。
有時，我思索這個召喚，也可能來自祖父，未曾謀面的祖父早年在金瓜石礦山地底的某一處，一敲一槌地挖掘礦產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，我對此地的氣息如此熟悉，或者來自於血脈。
今年，我又增加一處繫念的風景，初探坪林的金瓜寮溪，光影金爍，水流清透，魚群活潑，生靈跳動，爽颯秋風吹過林間，黃葉、紅葉一併飄落，葉片如天上來的魚兒似地，也隨水流去；流過指間的，經過足踝邊的，是液態的光陰，一樣不會回頭。我在此領略到台灣的溪澗之美和季節的流轉。
秋風吹起，我騎著摩托車朝向市集，看著巷弄盡頭天朗雲高，內在的風景裡，也有一頭小綿羊，朝著虛擬的天空路徑，高高飛起，內心之酣暢，真想輕輕哼一首「小情歌」，對於自己可以在速度裡這般悠遊，真的如在夢中異境!
回顧個人的移動演進史，在三十歲之前，無法駕馭腳踏車、摩托車，更別提汽車，市區裡的移動多半是步行，這其實也是在地化的結果，居住於基隆高高在上的山坡聚落，依著曲斜的陡坡、階梯上上下下，自行車下坡，快速且危險，回程只能費力牽著上坡，機車騎士在幾個彎坡摔倒，也時有所聞；兒時常常領受姑婆的告誡：「女孩子家不要騎車，摔得大孔小裂真危險，以後如果要騎車當飆婆，先把妳的腿打斷!」多嚴厲的警告，騎車簡直是不良少女的行徑。
就這樣老實行走多年，直到婚後養兒育女，不再是一個人輕輕來去，開始有了背負，一家吃用的負荷，孩子的依附，我克服了對交通工具的成見，還有對速度感的恐懼，騎上機車，催起油門，開始羅織在中壢這個城市的坦途，但心中緊緊記著母親的叮嚀：「有車通騎已經真輕快，愛慢慢啊騎，莫要騎緊。」到了中晚年，母親也騎車，真正體會到動力機車為山城生活帶來的便利。
等到雙胞胎女兒漸長，「小綿羊」不堪書包、餐盒一身披掛，我想，那個我心中敬畏的四輪龐大機器，勢必要上陣了。
為孩子們留下的紀錄，除了相片之外，還有簡略的紀事，孩子稍微懂事，拿出來分享，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
一對雙胞胎女兒還小時，我們一起翻閱生活照，我經常配合她們在相片裡的表情和動作，設計兩人間的對白，增添不少妙趣，孩子笑到不支倒地還打滾，並且不斷要求:「媽，那這張呢?再說!再說!」就這樣一說再說，很晚還不肯睡覺。
如今，女兒已經國中三年級，那日我整理照片時，忍不住拿出來說：「妳們看，小時候真的好可愛喔!」順帶為照片配上對白，說著講著，我自個兒樂不可支，踩不到剎車似地，不停笑著，女兒竟然無奈看著我，冷冷地說：「媽，你也太誇張了，有那麼好笑嗎？」我忽而像遇到紅燈，止住了笑，心想，不再那麼好笑了嗎?
又一日，從書架上拿起記事本，小兒要求唸給他聽，這不正是爆料的好機會嗎?
「這頁寫說，我帶姊姊們去國父紀念館參觀園明園佛像銅器展，我說，妳們看，這尊是思惟菩薩〈與大女兒名字同音〉，結果，小慕姊姊也不甘示弱，隨意指著另一尊佛像說，那是慕惟菩薩!」
滴上「一滴香」，變成一鍋香雞湯，加進大骨粉，是免熬煮的濃郁奶白大骨湯，食用色素加香料，孩子最愛的果汁飲料立即現前，如果料理三餐可以這樣簡化，主婦也樂意變身無油煙仙女；假設滴一下、灑兩匙，可端出健康的人間美味，能不從善如流嗎?可惜，這些飲食魔幻術都是害人的慢性毒物、巫婆的把戲、現代人的飲食惡夢!
日前收到友人寄來一箱水梨，裡頭附上檢驗報告，通過三百六十八項農藥未檢出，還有她的企業認養東勢梨園的緣起和參與過程，看著她親自接枝、採果的相片，我很意外，平常保養得宜，皮膚白皙的友人，願意戴上帽子，蒙上面遮，拉上袖套，頂著烈日參與農事。這些水梨，昨天才離開枝頭，今日就在我家廚房，是她們上山忙碌，採果、包裝、寄送的好效率，拿在手上的「品果子」沉甸甸的，感受到的水分、心意都十足飽滿。
還有，遠在美國的朋友出版著作《原味食悟》，是主婦的飲食生活分享，是她紮紮實實走過的身心療癒飲膳之路，從有意識地選擇食材，以真食物入菜，創作出一盤盤菜色裡，呈現多種食材，各式色彩的完美組合；我嚐試做出書裡的菜色，端上桌的繽紛料理，吃在嘴裡的，有鬆軟堅脆彈的口感，有酸甜苦辣鹹的滋味，兼之異國香料的挑逗，是舌尖上的冒險，想像的出離和身心的慰藉，這是她在異鄉演繹多年的廚房四季，卻是我的廚房微革命。
附近的小農送來的蔬果組合，因為我不指定蔬菜種類，所以每回有每回的驚喜。曾經去參觀過農場，了解種植的過程，譬如如何讓麻雀進入網室裡吃掉菜蟲，在土地休息的期間，讓雞隻去翻土吃蟲…等等，因為信任而感到安心。欣賞著各色蔬果，還真是菜椒瓜果，各有其美!更讓人感到美好的是，農人為了種出清淨的農產品，辛勤耕作，並且親自送到府，面對面，談著當季蔬果的收成與甘苦。
妳是那麼優雅地佇立在角落，無論我如何毫無條理地把一切都塞給妳，仍是盡己所能地涵容，以及持有一貫的冷靜。為妳貼在門上紅色的「滿」字，有如妳唯一的測字，也像是批了妳的宿命。
妳保存各式食物的原形，我則以不同的組合形式，滿足一家人的肚腹，在妳的能容大度，傳遞到一家眾小肚腹之間，竟有仰賴妳吐哺的錯覺，卻也有部分屬實。
我們每日雖有多回的彼此照見，或是搜尋的眼光，也有渴望的眼神、煩惱的神情，甚或欣喜的發現，妳也只是瞬間一眼，一式的冷眼以對，依然靜靜站立著。但僅僅是這樣，也就足以改變主婦的生活。
妳的身世來自十九世紀末，蘇格蘭人約翰.哈里森發現冷卻效應，並發明第一批冰箱，但直到一百年後，一九六一年，大同公司出產第一台除霜電冰箱後，冰箱才取代菜櫥，在台灣普及；說來是我的母親這一代，家庭才擺脫食物保存的困擾。因為妳，主婦無需經營菜園，畜養家禽、家畜，走著從無到有的漫漫飲食之路，為家人張羅三餐，可以更有效率；也不再每朝每日上東市、往西市去採買，因為可以囤積無虞；也大可廢去了醃漬的基本功，只因妳是食物保鮮的歸宿。
朋友苹與前夫離異很久，早在他們的女兒文一歲時，在我們這群姊妹淘的評價裡，她的前夫堪稱標準的前夫，她的離婚也可謂是完美離婚。堪稱標準是因為不拖欠生活費，女兒的大筆花費，例如矯正牙齒、買樂器等等，也會額外支付，每週一天固定帶女兒出門，也每日來接女兒上學，父女感情很好。苹和前夫也都各有情感的寄託，能算是完美。
唯有對女兒的教育，各自以其影響力拉扯著，父親與女兒的每週約會，都是以計程車代步，在高檔的餐廳用餐，想買的玩具用品，也盡可能被滿足著，反觀苹與女兒的日常，以腳踏車或公車代步，平實的自助餐或便當為選擇，在購物上也要稍加盤算，苹很擔心女兒的價值觀傾向物質欲望的發展，然而，和前夫溝通無果，與女兒對事情的看法也日漸歧異。
有一回，女兒文與父親外出時，不忘她自奉甚儉的媽媽，買回兩個馬卡龍，並且包裝精巧，像珠寶一般呈現在苹眼前，女兒好貼心，馬卡龍也真甜美，這般片刻，專心一意地享用著多好，卻偏偏要問價錢，一個直徑三公分的馬卡龍多少錢?新台幣六十五元是也!苹馬上脫口而出:「那我可以換一個便當嗎?」是身為主婦精打細算的靈魂在發言:「我中午的便當有飯有肉，還有三樣配菜，也才六十五元!」
聽到這裡，身為姊妹淘群情激動：「妳真的很殺風景耶！」「這樣，以後女兒享受時，就不會想到妳了！」……。
家中客廳有一茶几，彌足神奇，日日長出許多杯子，以馬克杯為主要群聚，也有玻璃杯、咖啡杯、茶碗等雜生其間，其冒竄速度只有雨後春筍的崢嶸景象，可堪比擬；裝盛物不外是殘存的白開水、牛奶、咖啡、茶等各色飲料，或五分或三分的蕩漾著，栽種者不知何許人，主要提供主婦採收，主婦採集時雖無需防曬，但臉色有時青森，有時漲紅，獨自唸唸有詞，給家裡的空無一人評評理，然而，只有水龍頭張嘴，嘩啦嘩啦本分地回答著，烘乾後扣回托盤，清潔杯杯們又像是種子一般，等待吸飽水分、養分，伺機再輪迴轉世，回到有玻璃土壤的茶几上，再蔚為一片杯子森林。
這片林相，也就是雜物的麇集生態與家務分配的縮影。清潔是外在塵染的去除，整理是內在秩序的建立，這些一點一滴的小事，卻是經緯家庭生活最為龐大的事物體，也是個人浸潤內裡秩序的基本功，基本功是家中成員都必須的練習，但家庭主婦要以此為由，督促練功，進而影響家人的內在，真是艱鉅有如神職人員般的工作。
這是要通過契作約定，說好怎麼栽植，就怎樣收拾；還是像學校一樣，劃分清潔區域；或者從源頭控管杯子數量，一人分配一只茶杯，一人一色，立刻現形；或是以無止盡的細碎雜唸圍繞，形成一種昏擾，像是被催眠般拿起杯子歸位；儘管以上各招使盡，最後都因主婦心太軟，無以貫徹，以及氣虛無法持續碎念發功，而全告失效，杯子森林依舊生態盎盎然。
清潔，可以請鐘點清潔人員幫忙；整理，是牽涉內裡的私密雜務，難以假手外人。
清潔整理，通常由家庭主婦一手包辦，若無本事點幾個童工幫忙，又因太賢慧，過度體諒家人求學、上班的辛苦，而自己默默做著，很容易無法自我平衡，若有所刺，就如阮母那句話：「代誌放著，無人會偷做。」真是拐彎抹角的怨言啊!
婚後的求子過程並沒有想像中順利，經過一連串的治療，也接受親友好意送來的偏方，整脊推拿，貼了耳針，但是都沒有動靜，最後,應是配合婦產科醫師的建議，接受排卵針注射才受孕。
當醫師恭喜我懷孕的剎那，護理人員把驗孕片遞前的瞬間，真是奇蹟降臨的時刻，驗孕片上的兩條紅線，在我眼裡，根本就是神蹟。那一天是六月六日星期六，這樣順利的好日子，所以上樓時和那麼多孕婦擦身而過，是有喻意的，真是太難以置信，我終於也要為人母了!
一個美好而值得慶祝的懷孕過程，被期待已久，可以開始逛街買可愛的小衣服，想像柔軟的小巧身軀舞動的模樣，務必審慎飲食滋養內涵的生命，並且想像各種美食，那個即將成為爸爸的燈神就會出現說：「是的主人！」然後呈上佳餚美食，一個驕縱備受呵護的孕婦形象，在心底被吹捧著，在身體逐漸膨大如氣球時，這難得的孕程，也會像夢幻的五彩汽球一樣，令人飄飄然呢！
可惜，這些想像一下被戳破，狂喜未消，事隔兩天恐懼跟著來，是懷孕初期的出血，我嚇得馬上打電話給「燈神」，他以很快的速度從工作狀態中飛奔回家，將我輕輕地帶到婦產科，醫生開了黃體素，囑咐回家多臥床休息，還安慰說如果孩子流掉，這也是自然的淘汰，表示不是健康的胚胎，不要強求。不知在求子過程是我違背了自然，還是自然背叛了我？但是回家後，我還是以很不自然的方式把自己緊緊貼在床上，比便利貼還要稱職，謹守分際!
在安胎期間，每次上廁所時，就像是開獎一樣的緊張刺激，鮮紅色表示狀態不穩定，會讓人心情陡落，四肢無力，褐色是舊的出血，表示情況沒有惡化，可以稍稍解除警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