繭居主婦微生活

待我從廚房的油煙中抬起頭來，年節也在一桌更迭變換的菜色間走過，幸好今年的年假不長，廚娘的密集勞動提早結束，讓我鬆了口氣，空檔間追索起兒少時的年節氣味，想起來，年味就是一連串製作食物的勞力壓縮，為了一場場以除夕團圓飯為開端，在餐桌上的飲食秀。

童年的年節回味，從製作年糕開始；娘家從事年糕販售的小生意，廚房即工廠，過年前十幾天，廚房已是一座溼氣瀰漫，冒煙的大蒸籠。電動磨米機軋軋地磨著泡軟的米，有人洗蘿蔔、刷蘿蔔絲，母親在大鍋上悶熟蘿蔔絲，再將米漿和進去煮至濃厚，最後倒入鋪好甜粿紙的蒸籠裡，抬上大竈定位，快速爐轟轟作響，數層蒸籠水煙四竄，年味指數隨之不斷上升。

在年糕工廠裡，母親指揮若定  ，其實只有童工兩名，加上需要時吆喝一聲，會過來幫忙的鄰居阿姨；這就意味著，寒假一開始即變身為童工，要清晨即起供母親大人差遣，依著步驟，迅捷地把整桶的發糕粿漿充分攪拌，伶俐地把填好紅紙的碗排進蒸籠裡，依序倒入粿漿，算準時間，等鍋上水燒得滾嗆，就要上竈蒸開朵朵發粿，抬下蒸籠後，要麻利地快速脫模，看著展開四瓣或五瓣的發粿，完美得令人讚賞，再以竹筷蓋上紅朱花印，像是春花綻放，喜氣油然而生，年，就是這個味兒了；當然還有嘴裡甜甜的犒賞，就是不完美的作品，滴到水或是發得不夠勻稱的發糕，熱燙香軟，是直送的美味!

回想起來，我真不喜歡既睡不飽又忙碌的年前勞動，但這竟是最有滋有味的段落，在家人談笑間，在水氣煙霧間，完成「蒸發大業」，聽著父親說，在市場上被迅速搶購一空，又誇口說:「再多也賣得出去，做不出來那麼多貨而已。」覺得雖然辛苦，但很有成就感，這年味也就是共同的幸福味!

除夕這日，刷洗好廚房，再裡裡外外大掃除後，終於可以乾爽過年，在舊年與新年的銜接時，停泊在基隆港區的船隻同時鳴笛，這時的年味已堆積到最高點，隨著享受與放鬆來臨，年味竟已漸次淡下‧‧‧。

中壢市興國市場的有機蔬果攤

海味十足的鮮魚攤

*因為年老子幼，所以立志活到老，陪到老!

小兒就讀幼兒園中班的時候，一日拿回三個金元寶形狀的巧克力，說是同學分享的，加註一句：「因為他的爸爸生日，」我心想，同學家長真有心，生日也還不忘和孩子的同學分享，接著又說：「他的爸爸八十歲!」我一面洗著碗盤，一面悠悠地回著：「哎呀，你聽錯了啦！可能是三十八歲，還是四十八歲？」

相隔幾日，前去幼兒園接小兒，遇到老師隨口問問：「同學的爸爸真有心，還分送孩子們巧克力，可是，孩子聽錯了，說他的爸爸八十歲!」結果，老師卻點著頭說：「沒錯，是八十歲!」原來，曾經遇過接送那位孩子的長者是爸爸，並不是阿公!

是臨時起意，遇大雨躲進誠品松菸店，搭電梯要排隊，麵包店、餐廳都有人龍，得拿出耐心預約等吃飯，這兒簡直是個複合式的文創大觀園，隨著有如夜市稠密度的人群往前推移，這個木製家具好特別，那個餐具很時尚，一桌的溫馨小物也很吸引人，好想細細欣賞，可是先生疾疾走在前頭，孩子呢?「小心!別碰壞杯子!」「這不能試坐!」隨時要盯著緊，只好走馬看花，捕捉一點映像。

好不容易走上書店，空間一眼望不盡，相當大器，先生和女兒已各自散去找書，小兒跟在身邊，問著這個玩具、那個糖果可以買嗎?誘惑很多，也很好奇，隨意跟著走走看看，一方面人潮相當多，有三代同堂扶老攜幼前來，這真是誠品才有的特殊景象。

一家人出動，要專心看書選書，確實有困難，何況側邊列出的一間間小店，賣茶葉或是食品，十分吸睛，實在也逛累了，銷售 乳酪絲的店員殷勤招呼試吃，就順勢坐下來歇腳，試吃了十多種口味，才發現食品品牌是「**千尋」不禁聯想起神隱少女的情節，少女名為千尋，和父母一起出遊，父母卻坐下來一直吃食，結果變成豬；如果媽媽變成豬，小孩們會來拯救我嗎?唉!以逛書店來說，這裡的異想歧途太多了!結帳時買了四罐產品，像觀光客一樣買到伴手禮，匆匆離去。

*這裡有質樸的木作家具，家居飾品。

畫下我心中的預景，因為旋轉而私自加上芭蕾紗裙，但這不是真的。小兒也參與畫了其中一隻小鴨，找一找!

種種因素，台灣的溪流，不可親者為多，若要可以濯纓濯足，通常要追根溯源，直達深山之溪。走在坪林的金瓜寮溪觀魚賞蕨步道，第一次遇見，既是驚艷，也有欣喜，當地居民護魚護河有成，得以維護她的本來面貌。

我數次去武陵農場，或是季節因素，在七家灣溪不曾看到一條櫻花鉤吻鮭，只能想起林惺嶽大師千號以上的畫作，占滿一整個展覽室的長牆，是一段七家灣溪的縱剖面，滿滿的櫻花鉤吻鮭力爭上游，站在畫前，如潛踞在河底，全然清透地照見，而在金瓜寮溪，苦花魚、馬口魚…，閃閃發亮著，圍繞著你，無需想像，是真實的立體呈現。

這裡，禁止任何形式的捕魚，但絕對可以目光追逐，眼神捕捉。

位於新北市坪林的金瓜寮溪步道，前後端各有一入口，停在前端入口只能泊車路邊，

這是冬天來臨前的最後一次露營，我們前往新竹五峰鄉白蘭部落的尤瑪營地，果然視野遼闊，雖因微雨，群山被雲氣遮掩著，但有雲海可觀，偶然露出的小山頭，像是一座仙島，似有神來神去。

以為有神，是因為隨身帶了一冊《哪啊哪啊！神去村》，是日本新生代作家三蒲紫苑所作，描述一位高中畢業生被送往山中的神去村，從事林業工作的故事，山村居民以「哪啊!哪啊!」為口頭禪，意思是「慢慢來，別急。」或是表達悠閒舒服、天氣好，也可以說「哪啊哪啊哪！」住民們敬畏神祇，經常舉辦奇異的敬神儀式，這很容易連結到我們原住民的生活態度，同樣是樂天知命，尊崇自然，一樣住在如同神的國度裡。

我們所在的營地主人就是泰雅族人，傍晚，他背著竹簍送來嫩綠小白菜，讓「煮內也煮外」的煮婦們感到分外欣喜，我們最愛這種產地和餐桌間最短的距離，也多少平息我們想去菜園拔菜的衝動。

一大把青菜讓我提振起神力做晚餐，乾拌蕎麥麵、涼拌蘋果毛豆、清炒小白菜‧‧‧，帳裡火力熊熊，帳外幾個小孩追逐著還在喝母奶的小狗，咱家帳主人認真地調整營帳，雖然這次在木頭棧板上，無法像在草地上那樣盡情地釘著營釘，把帳篷的線條拉得又直又挺，讓他若有所失，但是他一向享受搭帳、撤帳的過程，這種轉眼成住壞空的節奏裡，說是放鬆的儀式。

遠方的天空開始有淡彩霞光，雲還是纏繞山頭不散，看來傳說中遠方城市的夜景已無緣相見，但是我們這個山頭短暫的住民們，也是熱鬧烘烘，自成一片夜景。

秋盛，何以安寧心志，排憂解悶，乘坐著秋風，沐浴著秋陽去市郊踏行吧!那麼，該往何處去呢?當東北角無雨的假日，我的答案都是：「一起去金瓜石吧!」，想要一步一步去登上黃金神社，拭著汗水望向基隆山，再遠眺一方又黃又綠的陰陽海景，如果有幸遇上滿山芒花，隨著那些招搖的手，向夏日道個再見，這才感到心甘情願，回家乖乖迎接冬天到來。

許多年來，我堅守著這個秋的儀式；以往，我和朋友背著背包，在基隆苦苦地等著久久才一個班次的直達車，好不容易輾轉上了山，我們閒散地隨意穿街走巷，每每在發現新的視野和風景時，感到興奮雀躍不已，走累了，坐在從本山五坑延續而來的軌道上，吃著帶來的零嘴，談著青春的苦悶與疑惑，說著講著，雲霧從海上飄來，撲上了面，迷霧更甚。如今，青春的迷惘早已過去，我和先生一起來，帶著兩個女兒，再攜著小兒，一家五口來面見這片山海。

有時，我思索這個召喚，也可能來自祖父，未曾謀面的祖父早年在金瓜石礦山地底的某一處，一敲一槌地挖掘礦產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，我對此地的氣息如此熟悉，或者來自於血脈。

今年，我又增加一處繫念的風景，初探坪林的金瓜寮溪，光影金爍，水流清透，魚群活潑，生靈跳動，爽颯秋風吹過林間，黃葉、紅葉一併飄落，葉片如天上來的魚兒似地，也隨水流去；流過指間的，經過足踝邊的，是液態的光陰，一樣不會回頭。我在此領略到台灣的溪澗之美和季節的流轉。

秋風吹起，我騎著摩托車朝向市集，看著巷弄盡頭天朗雲高，內在的風景裡，也有一頭小綿羊，朝著虛擬的天空路徑，高高飛起，內心之酣暢，真想輕輕哼一首「小情歌」，對於自己可以在速度裡這般悠遊，真的如在夢中異境!

回顧個人的移動演進史，在三十歲之前，無法駕馭腳踏車、摩托車，更別提汽車，市區裡的移動多半是步行，這其實也是在地化的結果，居住於基隆高高在上的山坡聚落，依著曲斜的陡坡、階梯上上下下，自行車下坡，快速且危險，回程只能費力牽著上坡，機車騎士在幾個彎坡摔倒，也時有所聞；兒時常常領受姑婆的告誡：「女孩子家不要騎車，摔得大孔小裂真危險，以後如果要騎車當飆婆，先把妳的腿打斷!」多嚴厲的警告，騎車簡直是不良少女的行徑。

就這樣老實行走多年，直到婚後養兒育女，不再是一個人輕輕來去，開始有了背負，一家吃用的負荷，孩子的依附，我克服了對交通工具的成見，還有對速度感的恐懼，騎上機車，催起油門，開始羅織在中壢這個城市的坦途，但心中緊緊記著母親的叮嚀：「有車通騎已經真輕快，愛慢慢啊騎，莫要騎緊。」到了中晚年，母親也騎車，真正體會到動力機車為山城生活帶來的便利。

等到雙胞胎女兒漸長，「小綿羊」不堪書包、餐盒一身披掛，我想，那個我心中敬畏的四輪龐大機器，勢必要上陣了。

小兒六歲，是適合學習樂器的年齡，我鼓勵他上鋼琴課，女兒學習鋼琴多年，進入國中階段就荒廢了，任憑這架琴寂寞又喑啞，如果小兒可以接續，正好物盡其用，沒想到他並不接受建議，一心一意想學小提琴。

待我探其緣由，才知道是女兒一時的提議。他和小思姊姊，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一位帥氣提琴手，演出節奏飛快的曲目「大黃蜂進行曲」，姊弟倆看得如癡如醉，直呼厲害，簡直是神乎其技，姊姊當下建議：「弟弟，你以後學小提琴，可以演奏這個。」小兒也深受感召，應允：「這是個好主意！」

難得姊弟倆意見一致，為了表示尊重孩子的意願，又勉其志向高遠，特地為他租了一把三十多歲高齡的小提琴，雖然陳舊，但願他可以感受到，這把小提琴歷經千千萬萬次練習的魂魄，其實暗暗的盤算是，如果只有三分鐘熱度，直接退租比較方便，也不必擔心損壞，需要賠償。

我們就提著這把琴，來到音樂教室，鄭重地向老師說：「請以大黃蜂為目標，教這孩子小提琴吧！」老師大概沒有遇過志向如此遠大，琴卻如此破舊的組合，只有配合著說：「這把琴蠻特別的……，那，我們就先從小蜜蜂開始吧！」